反正是这样的:这是特想让人置顶在首页的文章。

桥头写他们的纠结挣扎深沉幼稚自欺欺人,特别特别特别好。就是那些 我不敢写的,写不出来的,刻意小心逃避的,特别好。

想竖个牌子插这儿,说这是tag里一个不玩后悔的旅游景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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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谈录

  

 

  

 

  

 一、月亮鬼

  

 

  

人得会说话,然后才能互相明白。倒是不能指望太多,毕竟人不如自己以为的那么聪明,这是事实。

  

路过一家茶叶店,面生。半夜里不及闭店,老板在里头打扫,弯腰躬背不觉疲乏。他转身拿簸箕的时候看见了门口的薛之谦。薛之谦知道自己戴着大口罩不会被认出来,还是朝他笑一下,这才接着赶路。

  

没有车子的话,返家的路还是很长。

  

他想不起来自己有多久没走过这条街,他总是在外地的宾馆里,路过的一横一竖都是别人的街道。夜里两点路上安静,以前买夜宵的铺子换了老板,不再顶到三点钟,一点刚过就会打烊。例如现在铺子就统统关上了,薛之谦只能看见一排高高矮矮的卷帘门,门上办证通下水道的号码被夜晚含在嘴里,模糊,倦怠,还有一股剩菜的气味,嗅起来灰蒙蒙是掺了人脚底下的灰。

  

明夜将是个辞旧迎新的不眠夜。他两手揣在兜里,觉得自己应该有所期待。

  

薛之谦很高兴,只是口罩罩着看不出他在笑。实际上他的脸垂着,平静中还带着点丧。但他的心蹦得高高的。这种表里不一的快乐几乎让他抓不住情绪的影子。

  

生活越来越好了。让他高兴的理由总是很简单,这一点打小就没变更过。

  

有人觉得薛之谦很难读懂。在他看来自己几乎从小就是这幅样子了,因此他要么是个早熟的小孩子,要么是个幼稚的大人。他不想承认自己是个幼稚鬼,但小时候真的没有大人讲过他是个难懂的小孩。一个也没有。

  

薛之谦还是会胡思乱想,还是会消费自己的伤感,还是会谨慎而又渴望与人对话。这些事情的原因可能是一样的——他毫无办法地发现,自己似乎是太孤单了。

  

不是没有朋友家人,不是他们不爱对方。但他总觉得这还不够,再多一些也还是不够,仿佛自己是个感情里的饿死鬼,腹比饕餮,喉若细针。他盼望着某一天有个人能给他放一轮焰口,解他的馋,填他的饿。当然了,那人最好别是个和尚。

  

无数次试探里,薛之谦以为自己碰上了他的和尚,结果是或不是,看他现下形影相吊的德行也就晓得。“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这句话在此刻显得十分天真,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细想想觉得这事可能无关他做错做对,就只是运气太差等不到罢了。

  

1998年,薛之谦第一次听说花儿乐队,为了买他们的专辑险些错过始终追看的漫画月刊。那时候他不认识张伟,只知道有人叫大张伟,与他同年,早生一身反骨,眼睛睁不起的样子却像条小狗,乖得很;也没听说过二十年后火遍全球的平行宇宙理论,别说变成首富变成女孩子这种奇怪的设定,他甚至不敢想象薛之谦这人不是学生的样子。

  

16年他终于想到这个问题,玩笑似的提起来,谁料往后越想越认真,某些虚构的假设甚至让他真实地难过起来。另一个世界里的薛之谦可能不喜欢音乐甚至压根就是个聋子,可能没有交过一个女朋友一辈子只有对爱情的憧憬,可能喜欢古诗词也算得一手微积分,可能高大威猛但长得丑。

  

他可能从未认识张伟,甚至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

  

不知道那里的薛之谦会不会在报刊亭里捏着漫画书一角度过自己的十一岁,千里之外的张伟又能不能赶上《画王》短暂的24期发刊生涯,为寒羽良再小小地激动一把。

  

说不好头脑里盘旋的侥幸还是遗憾的妄想,让他在许多个吃了药的夜里依旧辗转反侧,第二天总是副作用明显,恶心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把他的脑袋一遍又一遍地摁进平静的酸楚里,蛮不讲理。

  

这几乎是薛之谦2016的生活缩影,累得像狗,心力交瘁,痛并快乐着。某日起夜,他在马桶边上小解,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人到中年气力不济,否则怎么动不动就要进医院打点滴。讲话也讲得勤,谁让他工种特殊,娱乐观众靠一张嘴,有时候还要搭一张脸,这两样的运作成本都不小,有时候一天下来他连应门也懒得应。

  

照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熟悉他的人好言规劝,离不开两句话——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们的道理薛之谦都懂,他的害怕他们倒是不一定明白。

  

有一回张伟也旁敲侧击着提醒他:“您也替观众着想着想,打开电视满哪儿都是您跟鬼打墙似的,别再给人吓着。”

  

“这不是特殊时期嘛。”

  

“说是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钱这玩意儿赚不完,你怎么还拼命呢。”

  

“因为我要的不是钱啊——”薛之谦抬眼看向他,本该接着解释解释自己想要的其实是些什么,一来二去却想不出来,白张着嘴不出声像个傻子。他默默把嘴合上,又张开,问张伟:

  

“吃饭吗?”

  

在酒店房间里吃面的时候薛之谦才发现,饭搭子这身份真是妙极,顶用不劳心,有些时候比朋友还更好使。没想到张伟竟然老实要了一碗粥,素净寡淡,丝毫不像他的口味。问起他才支吾着透露,都怪经纪人今日里管得严,一口吃不对就连带着下一口一块儿没收了。张老师语重心长地告诫他,要不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呢,我这家大业大的连个潜逃经费都掏不出来,可不得让人拿死了吗。

  

“你往后要是缘分到了找着下家儿了可是不能这么被动。”似乎又觉得不对,“当然了,要是您就有这被动的瘾也随便,反正过日子嘛,怎么舒坦怎么来。”

  

薛之谦是很想问问他什么叫缘分到了的,看他喝粥时苦中作乐的样子却再说不出话,埋头吃面,油泼辣子掺和着汤汁滚烫,熏木了他的舌头。

  

倘若能简单理解成情意上的呼和就很好办,怕只怕张伟说的是更玄奥的某样东西。比如遇见个人,俗,他俗得不凡,俊,他俊得招人欢喜,他好的极好坏的极坏。然而一切却都仿佛不会被薛之谦看进眼里,他就是想单纯毫无目的地跟他聊上一辈子,能够每天有话可说,哪怕一起聊两句国际局势也能让他觉着自己有个家。

  

薛之谦希望这是对方口中提及的缘分,也不希望。毕竟张伟看上去太像是个会打他面前撒腿就跑的缘分。

  

说到这儿薛之谦必须大方承认,他喜欢张伟,想跟他亲嘴上花轿的那种喜欢。

  

好看的男人总有让人浮想联翩的本事,不单指对上眼以后的小心思,更有恶毒的揣测和猜疑。有人怀疑薛之谦喜欢男人,毕竟他长相可人,尤其是一双眼睛,简直漂亮得不像实力派。起初他只觉得懵逼,以为这是人家笑他娘,前思后想找不出证据,不得不怀疑说话的人可能是个瞎子。做歌手以后也摊上过奇怪的新闻,说他为求上位不惜倒贴香港男演员,行文下作却言之凿凿,看得他险些要靠速效救心丸保命。好在那时心宽,没两天便迈了过去,日子照过鸡照吃,经纪人急得满嘴燎泡跑来问他如何回应,他一块翅尖啃干净扔进桌上的鸡骨堆里,声若洪钟:“去他妈的!”

  

当天就有媒体上门求证,公司一个电话打来让他好自为之,一时间百口莫辩,连带着经纪人瘫在沙发里二脸懵逼,也不知道中午的信誓旦旦到底是去了谁的妈。

  

抛掉这些莫须有的诋毁不谈,薛之谦的确怀疑过自己的取向,在他还很小的时候。那时他身边已经有个爱笑乖巧的小女朋友,喜欢吃脆绿的苹果,愿意和他一块儿胡思乱想。

  

女孩叫甄月。据说她爸爸谈恋爱的时候迷上了夏目漱石,表露心意也照搬人家的“今晚的月色真美”,姑娘未解风情,回答,明明阴天,哪来的月亮。当时的小姑娘成了后来的孩儿他妈,二人喜得千金,甄爸爸前后想一遭,小女儿理所当然取名甄月,似乎是为了成就某样理想中未竟的罗曼蒂克。

  

“这样说的话,你为什么不叫甄美呢?”薛之谦问她。

  

甄月回他一个白眼,道:“俗气。”

  

他又问,甄月不也俗气吗?

  

她不再答了,俗与不俗终不知何解。

  

一回他二人在公园坐着,长凳都给大人占满,轮到他们没得选,只有张木头椅子,紧邻公厕。薛之谦开玩笑说俩人就像是看厕所的老大爷,女孩子听了就笑,一串珠玉琳琅听得他心打颤。

  

结果女孩就真的佯装看起了厕所,每个要进门的都得给钱,一个下午赚来来往车费,还够在门口小吃一条街胡吃海塞一顿。花钱不用犹豫的感觉是极爽的,薛之谦自此食髓知味,深受启发。小时候食之不尽的甘草糖,成家以后塞满储物柜的高档玩具,莫不如是。

  

从厕所里出来个半大小子,后脚跟出个中年男人,优秀教师的面相,短袖衬衫却皱着像张团紧又铺平的废纸。小子红着脸,男人喘着气,一步跟一步,像是离远了又不敢真的走散开。

  

女朋友停下晃悠的一双腿,紧看着俩人走出好远,突然扭过脸来亲了薛之谦一口,左边脸颊。他腾地烧了起来。

  

“你你你你…你怎么…?”被亲的人惊大了圆滚滚的一双眼。

  

“光明正大地拉手真好啊谦谦。”

  

“什么?”

  

“你想和我拉手吗?”

  

“啊?”

  

“来嘛。”小姑娘主动握他的手,让他的掌心澿一层汗。她捏捏他害羞的手掌,站起身来牵着走。

  

女孩子的心思真难懂,薛之谦想不清楚,忍不住偏头看她,仿佛她是有巫力的小魔头。

  

“你看我做什么呀?”她露出明朗的神色,笑着,露出一对虎牙,“你看你,傻兮兮的哦。”

  

“阿月,你整天都想些什么呢?”日复一日的难以揣摩,他终于还是问了,态度端正,语音软弱,明明是桩小事偏要露出些躲闪的意味,像是怕挨揍。他隐约觉着女孩子不喜欢人家这么问她们,会讨嫌。

  

她倒不嫌,反而认真思考起来:“想些什么呀?这我哪里讲得清楚嘛。你真想知道?”

  

“真想。”薛之谦点起头。

  

“那你就来读我的心嘛,我都摆在那里给你看啦。”

  

其实甄月和多数读过成堆爱情小说的小姑娘一样,有时候说起话来在乎形式而不计较因果。她只要求浪漫,大抵是骨子里像爸爸,喜欢追求些修辞中的美感,朦胧的美感,尤其是在爱情,哪怕言之无物也要听出感动才算合格,仿佛恋爱里的人须句句讲成情话,少一分都不行。

  

但这彻底难倒了彼时尚未开窍的薛之谦,面对这句伪装而来的情话,想说些什么却始终无从下手。直到愣怔的样子看得女孩堵心,她扭回身接着走,叹一口气。

  

“不解风情。”

  

张伟也是这么说他,为的是三十三岁的薛之谦对身边的求偶信号置若罔闻,白白错过个交女朋友的机会。

  

“什么不解风情啊,就是不合适。”薛之谦像是想起了谁,神情疲惫起来,“不一定是你说了什么决定你是谁,有时候你是谁决定了你能不能被听见。装逼谁不会,装蒜也一样。“

  

张伟听了沉默,露出种迷茫的神色,就像彼时读不懂小女友的薛之谦。但他很快克服了它,仰脸笑起来,也正如薛之谦方才讲的,装蒜以求心安。

  

“装什么蒜啊,薛你当自个儿水仙花呢?你不是。”他伸出根指头在眼前的空气里画上一笔,“你可能是满天星。”

  

“为什么?”

  

张伟抬眼瞄他,往身后的沙发上一坐,盘起手耍赖:“因为别的花我也不认识啊。”

  

薛之谦半张了嘴没说出话,直愣愣看他半晌,才迟钝地知应一声:“哦。”

  

不知怎的,他想起甄月讲过的一句话。

  

“以后不要再讲今晚的月色真美啦,谦谦你要记得哦,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这个月亮是真的,比天上那个还要真。”

  

“记得了吗?”

  

女孩子撒娇的样子很好看,时隔多年也想得起。但他不去想她,而是被油然而生的自私的想法填满了。他可以是张伟眼里的满天星,但他希望自己是万千星斗间最亮的一颗,刚好盛满一双眼,让它们再钻不进一线光。

  

薛之谦猜想自己大概是坠入爱河了。这样的他太任性,幼稚得可怕。他本以为作别前尘会带走些无稽的希冀,让他不再那么像个梦想家。谁想风平浪静只是无人投石问路,小石子一入水,他心里还是要泛起涟漪,小小一圈扩散开来,冷不丁就掀起了千番浪。

  

有人说世间情爱是战场,是生死局。如此看来这场仗他又输了,输在后方无力补给,也输在前线多年疲于征战,再没了一往无前的勇气。

  

在楼下跺脚,不消仰头也看得见楼上正亮着灯。他家处阴,在住宅楼的另一面。远近几幢楼亮着十余眼灯火,没一盏与他有关。

  

楼下的小花圃早被扒掉,几丛叫不上名的野花消失无踪影,遍地绿草替代它,只会伫立,再不能绽放。昨夜里下了雨,草让雨打得垂头丧气,冒出股野地的沤渍气味。气味与声音是生活中的任意门,是穿越回魂的药引子,他仿佛一下子回到了手攥成绩单的少年时代,提心吊胆,每一步都像是下着送死的决心。

  

楼道冷清,屋里热闹,一道门好似阴阳结界在当中。家里的年轻人都不睡,见他进门齐刷刷掷去目光。表弟问他好,回来啦,哥。

  

“你们怎么都不睡的啊?”薛之谦偏要在关门的时候扭过脖子看表,“三点半啦。”

  

表弟现下青春正好,浑然不受指控,耸耸肩算是个交代,倒也趿着拖鞋往屋里去了,大概怕他再讲,学会了未雨绸缪。他在薛之谦的注视下就要进门,这才想起件事来,回过身告诉他:“我妈念你一天了,你明天可要小心哦。”

  

说罢咂起舌头,啧啧不绝。

  

他干嘛摆出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薛之谦是不懂的。他忘了自己小时候也如此取笑过来沪度假的远房表哥,举着人家对象的照片上蹿下跳,由此揭发了一段无人知晓的地下恋情。当然,他从未料到自己会被大人撞见,也不知道看起来像个男子汉的表哥也是会害怕得眼耳烧透,一笔写不完一句顶天立地,只消两声叱责就偃旗息鼓了。

  

所以说人在潜意识里对于自己是否做好准备是清楚得很的。表哥搏斗不过失去父母庇护的恐惧,因而他的地下女友始终没法走进他阳光下的生活。恋爱关系的存在就像个影子。飘忽不定,闪烁其词,稍稍有一点惊弓之鸟的紧张。这听起来太刺激了,难怪他没法拒绝。

  

七月下旬表哥一家就回返了。破天荒,临别时大人间的唠叨竟然显得仓促,十七岁的表哥站在妈妈的身后,偶尔抬起眼来看他,薛之谦就会以为自己的头顶涌来一团幽怨的乌云,满心不是,却欲言又止。

  

“那个……”薛之谦想道个歉,被别的声音截断了,有人摸着他的头说,好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可能是将行的姑姑,或是姑父,他没能留心。他始终盯着表哥不撒眼,看他垂首被搡上车的样子,活像枝旱季里死绝了同伴的孤零零的向日葵。

  

后来他在厨房发现了那张照片,它被安置在房间角落的铁罐里,让人烧黑了一角,撕得粉碎。

  

年纪尚幼的薛之谦看出了当中的恶意,他被愧疚捆缚着,抬不起头来。

  

小时候只觉得可惜了大好的东西,那照片拍得用心,女孩子也好看。后来才知照片无辜,活着的人又何尝不是呢。

  

心智渐明时回首过往不过是徒增唏嘘。

  

小孩子忘事忘得快,头脑记忆刷新得像是墙上一日一撕的月份牌。不消半个月他便只顾玩乐,表哥的故事再没机会让他伤感,不过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去搞什么没头没脑的恶作剧,也再也没有因此被老师叫去谈话。看起来他做过的坏事全都报应到了别人的身上,于己反倒成了成长的助力。

  

怎么可能。

  

自从发觉自己对张伟的心思,他不知所起地想起了许多往事,一点一滴胡乱凑齐,总和现在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或许眼下的进退维谷就是过去扰人姻缘的报应,或许表哥乌云似的眼神给他下了蛊,要他再也没有勇气追求爱情。

  

勇气?爱情?薛之谦瘫在沙发上咂么滋味,却总觉得有些不妥。

  

“你怎么了啊?和人吃饭也能吃懵逼哦。”

  

说话的是堂妹,小他两岁,吃喝胡混没一样难得倒她,只是过于摩登,半刻也离不开网络。手机在手,天下我有,这是她的原话。薛之谦进门时她抬头瞭一眼,再就没发过声,窝在沙发一角舒坦得不得了。直到她发觉薛之谦今夜的不同寻常,他在想大事。有些女人的第六感准过雷达,她不想大言不惭地承认,但这次她猜准了。

  

“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天天说人懵逼,你还能不能行了啊。”

  

“转移话题啊,你再讲一句试试,我连你底裤什么图案都给你猜出来你信不信!”说罢上下扫视,他却真的心虚了,向远处错错身子,被她看个正着,“说嘛,什么事,你不会又闹公关危机吧。”

  

“诶不是,什么叫又公关危机,我这形象还是可以的好吧。”

  

“形象不形象的都不重要,”她突然伸出腿来蹬他,“都回家来了谁还当你是那个大明星啊,真是。”

  

情到深处动手动脚,这毛病十好几年也不见她改过。恍惚间她又是十四岁的小姑娘,他还是那个痛失初恋的倒霉孩子。

  

堂妹与薛之谦两家的关系也远,比家在苏州的远房表哥还远一些。她父亲原是沪生,十九岁下乡去了贵州,在当地成家生子,九三年才托了关系迁籍返乡,个中有些波折,不为人道。因此堂妹八岁以前是长在贵州的,来时怕生,总在爸妈身后躲着,又黑,像个挂在人背后的小影子。小影子其实生性活泼,认识了薛之谦这个白面馒头似的哥哥,没两个月就搭着伴满弄堂疯跑,一条一条钻的起劲,等到天上下火的三伏天过去,哥哥始终不见黑,她反倒晒成个中非混血。

  

两个人玩得好,小堂妹也就自然而然地目睹了薛之谦那阵子初恋的全过程,时不时在他公园私会后回家时摆鬼脸给他看,佯装告密胁迫来两块奶糖,玩得不亦乐乎。直到半年过去,女孩先提分手,薛之谦失恋了。

  

那时总有人说堂妹劝解旁人的说辞清奇,薛之谦听之笑之,却始终未解其意。从公园回来以后他不敢上楼去,在楼下的门阶上坐着,不肯动。玩了一圈的小姑娘蹦跶着蹭饭来,老远看见楼底下有张白闪闪的人脸,一时以为见了鬼,险些脱下鞋子飞将过去。

  

将黑的天红着,薛之谦低垂的两眼也红着。小姑娘抬头看看天上水波纹似的月亮,说:

  

“哥哥,你眼睛红啦,疼不疼?”

  

薛之谦把头垂得更低,不说话。她只当他是默认了疼痛,伸手摸他的脑袋顶,告诉他:

  

“老家的奶奶说,人要是眼疼就是给月亮鬼咬了。回家我给你剪个圆片片,你画朵花给月亮鬼看,她高兴了你就不疼了。”

  

原本收敛了大概的情绪一下冒出头来,薛之谦两手埋着脸,狠咧两下嘴才憋住了没哭出来。

  

等到小姑娘上了高中,薛之谦才原原本本把那时候的事情讲了一遍给她听。她第一次听见甄月这个名字,忍住了不敢说它俗气,却想起自己似乎是说过月亮鬼的旧俗,无心之失倒是可能一箭正射在他当时正难过的心思上。同时她也发现了一件事,自己这个总是疯玩疯跑的哥哥其实嘴紧得很,守口如瓶于他并不困难,只看这事情他愿不愿意让人知道。

  

因此她总玩笑着说他是“娘胎里带来的奥斯卡金像奖”,还得是终身成就那一种。

  

“你不想讲的没人问得出来,我反正早就认了。不过我知道这话一定有不少人讲过你,没有必要事事憋着不开口,虽然说出来不一定有用,但是不说就一定没用啊,你说是不是。”

  

说书唱戏劝人方,这原本是他这个小歌手该做的事,现在被她抢了先,多少有些无措。他木着张脸却警醒了的样子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咒骂。堂妹看他许久,不再吭声,而是脚掌探去推推他的腿。是在劝他拾起来,也是在劝他放下。

  

薛之谦塑料似的表情紧绷起来,经历了转瞬的僵持,便软绵绵地和缓了。他笑笑,推她的脚。

  

“知道啦。”

  

 

  

 

  

 

  

 

  

 

  

二、荒唐言

  

 

  

薛之谦觉得自己不能再忍了,头太疼,想吐,手机还亮着。

  

他不能再忍了。

  

关键时刻联通总算没掉链子,电话一拨就通。

  

嘟。

  

嘟。

  

嘟。

  

嘟——

  

“喂——”

  

“啪”

  

他把手机扔了。对面的张伟留给他半截单音节,在他嗡鸣的鼓膜深处迟迟不去,敲打着想从脑袋里逃出来。

  

别丢人了,理智警告他。赶紧去,情感诱骗他。这时候薛之谦应该大叫一声“我该怎么办”,从而顺理成章地吵醒隔壁的房客,酒店会打电话给他让他安静,然后他会憋一口气酣畅淋漓地骂大街。遭到羞辱的工作人员会上门,会惊讶地发现一个满脸通红的大明星,会在后半夜翻来覆去以后发一条微博带上前半夜的偷拍,照片上的薛之谦丑态百出甚至滑稽得引人发笑。微博会炸锅,人人伸出指头教训他,捂嘴偷笑。最终薛之谦能够达成自己的目的,动员全社会的力量让张伟知道,在他扔掉手机的巨响之前,这个醉酒的夜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狼狈,痛苦,破釜沉舟。

  

太他妈悲惨了。薛之谦脑筋一转就忍不住大笑,出声地笑,笑得腿软摔倒,胳膊软绵绵地巴着床头柜,玻璃杯碰到地上,温水洒了他一身。

  

咚咚咚。有人敲门。

  

他不想理人,无奈门板太厚,敲门声太烦:

  

“谁?”他大叫。

  

“谁啊!”

  

“我,张伟。”

  

什么东西?屋里的人睁不开眼睛,房顶的大灯像颗残疾的乳房,一丸溶化了的冰淇淋,湿淋淋地包围他,浸入他赤裸在外的皮肤。叩门声融合了节律,暗自分解成空气分子,紧随光线无孔不入,隔绝了时间。他突然想起十几年前学过的那一丁点物理常识,听说过的狭义相对论,模糊地推论爱因斯坦写下论文的时刻定未醉酒,否则他将对时间另眼相看。

  

门外的人急了,越发大力,同时毫不在意地敞开嗓子喊他:

  

“你不开门我就找你经纪人要房卡去了啊我告诉你,薛之谦,在吗你?”

  

话音未落,薛之谦从地上弹起来开门,一时间头晕得仿佛眼前建了一堵黑墙。张伟半趴在门上,因而险些被房门扇起的风带进去,开门的醉鬼倚在一边的墙壁看他,像在看一块咬不断的橡皮糖,一圆旧衬衫上洗不净的污渍。

  

“嘛呢?”张伟顾不上听他答复,关上门搀起他往里走。好在薛之谦也不打算答复,他问,你从哪里来的?

  

“我从哪儿来的?我他妈从楼下来的,咱白天混一个节目组晚上住一间宾馆您是都想不起来了是吗。”他看见了墙角分尸的手机,床头打得稀烂的玻璃杯,扶着薛之谦的那只手摸着一片湿,“怎么个意思,尿了?”

  

“去你妈的张伟。”

  

“什么?”

  

薛之谦推开他,转身盯着他看,看厌了似的低头闭两番眼睛,垂下脑袋回到床边瘫坐,乖巧的样子和方才判若两人。

  

他其实是想和张伟谈谈,也为此准备好长篇大论,甚至写成一个小抄似的字条放在口袋,但现在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张伟不明所以的表情浇熄了他。

  

“你刚给我打电话了?”

  

“嗯。”

  

“那怎么话都没说就把手机给扔了?”

  

“手滑。”

  

“什么?”

  

“铃声太吵了……我被吓尿了可以吗。”

  

“神他妈铃声,你给我打电话能听见什么铃声?”

  

“山歌啊……不信我给你听……”说完并不动作,他反倒把头窝得更低,声音变得含糊,“没事啦……你回去吧……我要睡觉了,要不然隔壁会报警。”

  

“报警?”

  

“最近扫黄打得紧哦……今天中午我刚刚在酒店叫了鸡……”

  

“叫鸡?”

  

“是啊……白切鸡……切得真他妈碎啊……”

  

“我操。”张伟受够了,凑到他跟前蹲下,托着下巴让他抬头,湿漉漉的眼睛正对上他满心怒火,渍得只剩一缕烟飘飘忽忽。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不敢生气了,就像他也不太明白自己刚才是为什么生气一样。

  

他把手拿开,拧身在他身边坐下,盘起腿。

  

“出什么事儿了啊,”他问,“你是有事儿跟我说对吧?”

  

他以为薛之谦会继续跟他打岔,但还是那句老话,你以为你以为的就是你以为的吗,答案通常是否定的。比如现在,薛之谦一仰脖子向后倒靠在床铺边上,无意识地张开嘴巴,让看着他的张伟联想到一条死鱼在呼吸。

  

死鱼怎么可能会呼吸呢?它会,而且比生机勃勃的家伙更动人,是生的警醒,是死的迫近,是不可知的下场,是想不起的开头。

  

“张伟,我给你说一个秘密。你先帮我关上灯,眼睛疼。”

  

灯被张伟站起身关上了。人类的视觉暗适应过程是一条分段曲线,从无到有需要三分钟,从有到精需要半个小时。因此在返回床边的路上,张伟几乎以为自己正行走在一桶黑色的油漆里,每一步趟出去都要让室内的沉默荡出几圈波纹。他想起一首歌名,《我说今夜的月色真美,你说是的》,经历今夜他大概可以写上一首姊妹篇,《我说今夜的酒店真黑,你说去你妈的》。

  

张伟没能走神多久,他到了,甫一坐下,胳膊便碰上了另一条陌生的胳膊,边缘冰凉,肘间发烫。被碰上的胳膊主人再一次说起话来:“张伟,我给你说一个秘密,你不能告诉别人哦。”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在暧昧的月光照映下像个不见底的漩涡。

  

“你说。”

  

“……我啊……”他神秘地凑近了小声叨咕,“要给你写一封信……”

  

这他妈不叫秘密,这叫他妈的计划。张伟险些翻白眼给他看,在此之前薛之谦却接着念起来:

  

“我都已经写好了……你等等哦,我翻一下……应该就在……口袋里……这里。”

  

折腾许久薛之谦才从浅浅的裤子口袋里翻出张纸,极小的一张,真的就像是小抄。张伟接过来先说了一声谢,尔后就只拿着,也不打开来看。

  

“你不要看看吗……我可能是在耍你的啊……”

  

张伟神色复杂地转过脸去看他,将信将疑打开了纸条。是张超市的购物小票。

  

“surprise……”薛之谦软绵绵地笑了一下,“我说到做到的哦……说要耍你就一定不只是说说的……张伟……”

  

被叫到名字的人以为重头戏终于到来,刻意看着他的眼睛听取,谁料他却只是打了个哈欠,告诉他:“我困了,要睡了,晚安哦。”

  

薛之谦在心里为自己献上了一声欢呼,“薛之谦,你干得太漂亮了”。他说的那张字条是真实存在的,至少在24小时以前,曾经短暂地真实存在过。

  

张伟亲眼看着他撒酒疯似的扔掉手机,又安静地坐好开一个毫无笑点的玩笑。他想了想,决定告辞,顺手替他扔了这张印着两瓶酸奶一盒巧克力的购物小票。

  

他最后问一句:“你一人行吗?不行我就再跟你待会儿,等你醒酒。”

  

“我很清醒。我不用醒酒。”薛之谦始终追踪似的看着他,黑暗里他目光湿润,闪烁着如同触手不及的遥远星辰。张伟不是瞎子,他也不傻。

  

他知道薛之谦想说什么,所以他一定不能让他说出口。

  

“这么着吧,你……”

  

“张伟……我特别喜欢你。”

  

没机会了。张伟皱起眉头,没想着会不会让晕头转向的醉鬼看见,他们都自顾不暇,都没了考虑。

  

薛之谦看见了,也看懂了。他平静下来,就像台突然运转的机器又突然被冷却。

  

“……你知道是吧。”

  

“你知道……你他妈都知道是吧。”

  

“我不……”很会说谎的张伟竟然说不了谎,他无话可说,“我不是想晾着你……我……我我我是真的不知道。”

  

他转过身子坐正,不再看他,甚至闭上眼睛。醉酒的不适,恶心头疼悉数不见了。他的身体正中央升起一阵紧绷,顺着肺叶中的每个枝节汇入气管,袭入心脏狠狠攥紧了它,逼出了氧气。一阵难以呼吸的痛苦击中了他,让他的眼角沉重,像是变成两条湍急的河从心底淌出去,却无所归依,干在了眼眶里。

  

明确的城市,说得上名字的街道,明确的酒店,四层出电梯右手边第三间套房。坐在地板上靠着床铺的人却迷路了。

  

“我不想……”他试图校准自己说话的声音,未果,它依然断断续续,随时会被情感的翻涌击垮,鬼探头,“我困了,真的。我们再谈吧好吗。你想走就走,没关系。”

  

他突然笑出来,一滴眼泪顺势逃出生天没被人看见。

  

“你在这儿待着也行……不过等我醒酒可是要等很久,你见过我喝醉的……你记得吧。”

  

没人吭声,偌大的房间似乎顷刻间空无一人。薛之谦并没有顺心如意地睡过去,反而出奇的清醒。可能情感上的不适也能造成生理上的异常,比如让他的感官越发敏锐,此时他甚至能够听见他们各自的呼吸声,尤其是几步以外的张伟,他的呼吸沉重而自持,几乎和他惯有的模样正正相反。

  

可能是让他吓坏了。

  

显然这个夜里发生的种种均不受控,超出了当事人的预期。薛之谦艰难地喘一口气,知往事不可追,他也能够勉强放下不再挣扎,当下只怕不得善终,几乎走入尾声的故事终不能自圆其说。

  

就像他所想的那样,他们可能连朋友也做不成。

  

“薛,你听得见吗。”突然张伟说起话来,“我觉得你一定醒着,我听出来了,你醒着,能听见。”

  

“好多人说你装得像,你自个儿也信了吧?哪儿啊,真想看见人什么看不见啊。”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没怀疑什么。是,我早知道了。你可能觉得我他妈是个混蛋,装孙子扮糊涂让你难受了。你要真这么觉得也没问题,挺对的,我他妈就是他妈装孙子上瘾!”

  

他怎么哭了。薛之谦睁开眼睛,动了动嘴,没张开也不说话。

  

“哎呦喂这怎么话儿说的这……我操……”张伟揉一把眼睛,吸吸鼻子,在发出一个模糊的半音以后却不再吱声。

  

他不想像个逃兵似的离薛之谦老远,就在确定自己将要说些什么之后,迈开步子去找他,离他近一些,让他能看清他。这可能是张伟生命中最难的两步,十有八九将会后悔,但他没有办法。

  

薛之谦直勾勾射向窗口的视线被他抓在手里,他站着,看他坐着扮作沉默,中途一看见他却忍不住哭。

  

“薛……”张伟蹲下,比薛之谦高出一截。看着他哭,张伟突然咧起嘴笑,“你说话算数吗薛之谦,我跟你说件事儿这回你可别装蒜了啊。”

  

“咱俩……试试吧?”

  

薛之谦觉得自己可能是要死了,否则怎么会全身的气力都被卸除,头脑里像是被打开了某样阀门,能不能被开解的都被开解了,能不能被抛弃的都被抛弃了。羞耻,理智,装模作样的聪明,他什么都不想要,只想抱住张伟,蹭他一脖子的鼻涕眼泪。想到这儿他窜了上去,蹲着的张伟立不住,让他扑得人仰马翻,使着劲喘气。

  

“薛……你可真沉啊。”

  

薛之谦不想理他,但还是忍不住表白:

  

“去你妈的。”

  

 

  

 

  

 

  

 

  

 

  

三、烂剧本

  

 

  

来的时候轰轰烈烈,在汹涌的情感面前人也忘却了分寸,变得冒进,甚至唐突。食色同源,饿到极点时最馋大油大腻,感情贫瘠到极点时恨不得立即被滚烫的爱情杀死几千遍而不知悔改。然而承诺到手以后冲动也就应声荒颓了,解了肚饿的人复又变得矜持,最大的功课也不再是表达,而是掩盖。痴情不可耻,为了掩盖痴情而举棋不定却是可怜的。

  

这就是薛之谦,是他所见所感的爱情。

  

关于“我爱你”,薛之谦几乎不同张伟交流。照常生活,是他表达深情款款的方式。张伟也一样,爱不爱的当事人应该都有觉悟,再说什么都显得絮叨又无聊,没有必要。

  

薛之谦比张伟早一个月过生日,当天张伟在北京录影,薛之谦结束了三天的工作室急行军,店里逛一趟放风,随即钻回巢穴,窝进床铺不动弹。

  

体乏身软,动弹不得。蜷缩,摸额头,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发烧了。

  

躺下的时候天还亮着,一直到晚上十点半,他想睡却闭不紧眼。寤寐思服,辗转反侧,这场景在他想来熟悉又陌生。

  

心里不踏实,全身通通跳着没法落地,他发一条短信给张伟,问他,录得顺利吗。

  

鬼知道他的真实意图是什么,关心张伟关心张伟的工作,还是暗示张伟礼尚往来地关心他一番,大概都有可能。

  

十一点多薛之谦才收到回复,还行,旁边一小妹儿一直瞅我,你说她不会是来要债的吧?

  

“要债?”想象张伟说话的语气神态,这一影像真实地愉悦了他。

  

“你一个北京有房人不能在外欠账吧,还是风流债?不会是年轻时候犯过错误吧?”

  

信息发送出去,他却开始害怕真的问出些什么来。如受炮烙似的左右翻几番身,他叹一口气,想要就此把头蒙上大睡一觉,直睡到让张伟以为他遭遇不测而亲自飞来上海,进这扇门找他。

  

然后他就能从床上爬起来,一脸无辜地看他,问一句,你怎么来了,不是在北京吗?

  

只能想想,这太恶心了,他做不出。

  

撇撇嘴,薛之谦把木然看他做戏的手机抓在手里,塞进枕头下面。

  

这时候手机开始响震,他的手还碰着它没离开,让它弄得触电般的发麻。

  

来电话了?他划开接听键,开了公放。

  

“喂,薛,你在哪儿呢?”

  

“在家啊,想睡个觉来着。”他得解释解释自己这把闷在鼻后的声音,“你完事儿了啊?才几点啊现在……啊?才十二点多啊。”

  

“够可以了,我中午就来了,组里有人晚来了一个半小时,说堵车卡高架上了,什么玩意儿啊。你是快睡着了吗,听着够迷瞪的。”

  

“没睡,唉什么呀,快睡啦。我都快两天没合眼了,刚才坐电梯差点睡着卡在门上。”

  

“卡门啊,那你可够性感的。”一阵窸窣,张伟的声音消失在远处又兜回来,“薛,那什么,你今儿不是……今儿不是你……那什么,这两天活儿满了我飞上海可能够呛,你那什么——”

  

“行了行了啊,等你说完我八十大寿都摆完两桌了。”身下压着的被子让他扥出来,搭上肚子,“干什么啊,要说就快说嘛。”

  

“祝薛老师寿比南山歪脖树,福如东海王八精。”

  

“什么东西啊,你是找打是不是啊张伟!”

  

“哎呦喂,听人说话不得听弦外之音嘛,你较这仨俩字儿的真干嘛呢。”

  

“不是,你连个红包都懒得包的啊,怎么说我也老大不小了,过个生日连红包都没得拿是不是太寒酸了一点啊。”

  

“送钱多俗啊,换别的东西你点着名儿地要,我一准给你弄来。说,想要点儿什么呀?”

  

“好笑了,这年头都敢谈地下情谁还没几个钱啊真是——”蜜蜂尾巴却把说话的人自己个儿蛰了,“你回家了啊?”

  

“回不回家的这还不好说嘛,”张伟叹口气,突然紧张起来,“那什么,你你你出来给我开个门,我钥匙落别处了。”

  

薛之谦听愣了:“开什么……我在家啊……我操张伟你不是在北京吗——”

  

“门口儿呢,快着点儿吧祖宗诶,待会儿记者都来了您还没出来呢算怎么个意思啊。”

  

张伟从北京赶过来了,看时间应该是五点五十那班飞机,落地以后赶上堵车差不多是时候。上个礼拜张伟提前报备了日后的大致行程,特地说明十六号要留在首都,最早十八最晚二十才有空隙离京。薛之谦早在那时就偷摸瞧过十六号所有北京飞上海的航班安排,此番记忆力出奇的好,只看过一遍,往来十几趟班次的起落时间就都被记住了大概。只是它们能派上用场,这是薛之谦万万没有想到的。

  

他去把门开了,袖手旁观着放张伟进来,像见了鬼似的瞅他。张伟没说别的,换鞋进屋,直冲着厅里茶几奔去,到地卸下手里的大包小包,卸了劲儿似的长舒一口气。

  

“可是到了,这家伙给我累得跟孙子似的。”

  

薛之谦跟他进来,往桌上的东西只一打眼,问他:“不是,你不是说这两天档期都满了连二环都出不去吗,大半夜跑我这儿来是想怎么个图谋不轨法啊?”

  

“嗬,我说了你就信啊,人棚子都三环开外了,我倒想紧贴首都心脏,也得有这命啊。”

  

张伟岔开两腿坐着,装一副无赖做派,心里却着实有些紧张,生怕薛之谦再追问,反之又怕他什么都不问。

  

薛之谦没考虑别的,他过去碰碰张伟的脚,让他收敛出个位置给他,然后贴着他坐下了。一瞬不转眼地看他,像是要看穿他,又像是无言的逼供。俩人挨得近,只怪张伟坐得靠边,身边能且仅能容得下一个人,此时此刻挪或不挪都不合适,他开始在心里抽自己嘴巴。

  

好在薛之谦先选择投降,扭回头去,往后靠进沙发里,身体放松,脸上挂着笑:“好啦,好好待会儿吧。你下午从北京来的?”

  

“五点多快六点吧,一路着急火燎的我脑门儿都湿了,就这还是紧催着几位大导麻溜儿录才赶上。”

  

“不是有人来晚了吗,录这么快?”

  

“这这这这不是就那么一说嘛,我正上楼呢,怕你听见,瞎话顺着嘴边就出来了。不过也不完全,今儿是真有个小妹儿邪盯着我,盯得我都毛了。”

  

“什么东西啊,你也领点情好不好,万一是个蜜呢,诶,”薛之谦拍他的膝盖头,“你仔细看没有,说不准人家脚边还放着包橘子呢。”

  

“得了得了啊,东西得分谁给,要是您别说橘子就是手榴弹我这该咽也得咽。对了,那什么——”

  

说到一半张伟突然打了个嗝。

  

薛之谦看他:“孕吐啊?”

  

“传宗接代这事儿您可能可以,我是不行。”

  

“话别说太满啊张伟,万一呢。”

  

静默袭来得不加预警,张伟的脑子刹那间空了,而薛之谦隐隐觉得他们似乎又挨得近了些。

  

“那什么,我给你带东西了。”张伟突然往前错动,伸远了胳膊够茶几上最远的那个袋子,没打开,只草率地让它张了嘴就又去碰另一个,逐个开遍,手里空空地坐了回来。

  

“这这这都是,你待会儿自个儿开了看吧,都是吃的,给您补补。”

  

薛之谦不动弹,像是要看进花花绿绿的盒子里去:“我现在比去年胖多了好吗,再补补成个猪头烤着吃啊。”

  

“猪头好吃的啊。”

  

心不在焉似的,张伟停不住地做小动作,险些抖起脚来。

  

“你紧张什么啊?”

  

张伟被问懵了,形色收紧像个绕两绕的橡皮筋。啊?他说,我没有啊。

  

“那张伟我问你件事你听听看好吧。”薛之谦转转身子,斜对着他,“咱俩现在算不算两情相悦啊你说?”

  

“悦那肯定是悦了没跑儿啊,那什么……”

  

“那你不觉得咱现在这样挺奇怪的吗?”

  

“你是觉得缺点儿什么是吗?”

  

“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要是这么处理,戏剧冲突就太不明显了。这个女孩子到底是想跟他上床还是不想呢?她表达得太模糊了。”

  

堂妹抱着膝盖窝在沙发一角,她把自己团得极小,却依然占据了大片领地。屋里满处都是她的剧本,沙发上,地上,茶几的杯子脚底下,一片片像铺盖冬季的雪。为了让人看她写就的剧本,家里的打印机连夜工作,印出一套四大名著的规格。全程看守机器打印的人却在功成以后困得不能自已,忘了装订,夜里窗子敞着,急风,早起出来再看竟已天地一色白。于是补印两份,夹子夹起,递去给应邀前来的堂哥看。来客环顾一室狼藉,不言语。

  

堂哥薛之谦是个歌手,他不懂自己被请来看剧本究竟何德何能,于是疑问,你写剧本叫我来干嘛?

  

她说,搞艺术的融会贯通,你就看看嘛。

  

怎么突然想起写剧本了?他又问。

  

就是写写而已啊,诶你这些问题问的有够无聊的哦。

  

他便不再说什么,垂眼读过一遍,又返回首页看上一眼。是个男女情爱的小故事,人物简单,情节的发展也符合规章。从中没看出大毛病,也没收获大惊喜。里面一场戏讲的是男女确定关系以后,两人陷入“性或不性”的矛盾中。当然,最后他们还是上床了,书面上这一段被作者跳过不写,理由竟是没有生活。

  

看到这一段,薛之谦心底漂浮起一阵烦躁,像个水耗子从油黑的深井水面探头出来,豆大的眼睛死盯着他不放松,仿佛它不是只水耗子,而是条水蛇。他陡生一种恶意,想要对故事的主人施以嘲弄。但很快便消弭了,他仍旧坐着,内心被不可名状的悲哀蛀蚀得空荡荡,细小的想法也会在落入胸膛的时候发出巨响,让他真实地听见。

  

薛之谦揉完额角,换一个姿势,翘起腿来左胳膊倚着沙发扶手,同时与靠背相依为命。他给堂妹说了个故事,开头是,我给你讲个我看来的故事。

  

“有个人,她暗恋一个男人,她的暗恋状态很稳定。她不知道那男的也喜欢他。两个人都很怕事,早就喜欢上了也不敢讲。后来有那么一天她就破罐子破摔了,趁着喝醉讲了个痛快。然后他们就在一起了。在一起没过多久是她生日嘛,男朋友还跑过老远去看她,那天晚上他们就也遇到了这个问题,上床,还是不上床。”

  

这是她听见的版本。薛之谦几乎复刻出自己脑内的场景给她,过程中倒没有奇怪的情绪涌成浪头,他得以四平八稳地讲下去,甚至有余力开两句玩笑。听者自然而然将他口中的他安排成她,浑然不知这是个误会。

  

“戏剧冲突也可以是放长线钓大鱼那种,必须要立即冲突打一架才算可以吗,不见得,真的。”

  

“她问他,你觉得呢,这下子根本只能吵一架,哪有可能会上床。”

  

“重要的不是上不上床,你是要写动物世界万物交配的季节吗,不是吧对不对。”他说,“这个场景下面发生什么都是一样的,最后他们都会相互摊牌,扛不下去的那个先摊,然后就明白了。Okay,我们不要在一起了,就好了。”

  

“什么啊,谁跟你说我要这么写了。”

  

“我在说我的那件事,不是剧本。”

  

“他们分开啦?”

  

分开了?怎么讲呢。薛之谦看看她,突然向往起这种把自己团成个小球的坐法,能够装作自己不再是个满腹空虚的人,而是个胖乎乎的沙发,塞满了棉花和活泼的弹簧。

  

张伟没有回答他的那句“你觉得呢”。堂妹说得对,这句话适合冲锋陷阵,因为它能在无形中杀死许多模糊地带,比如打着马虎眼表达出来的态度,是或不是,否或非否,它们统统被强势的反问架一把刀在脖子上,二选一,被放弃的就地处决。因此张伟的不回答就是种明确的态度。他也觉得他们的状态不对头,但他想的是搁置争议,倘若现实不允许,甚至可以搁置开发。

  

但薛之谦要的是解除争议。

  

“张伟,你什么时候回北京?”

  

“明儿上午的飞机,下午进棚。”

  

薛之谦听完调转了话题,他让张伟把额头贡献出来,试试他的额头烫不烫。他没说自己可能有点发烧,只说家里没有温度计,希望他路见不平探个头。

  

张伟听他的靠过去,两个额头碰上没发出声音。他原以为自己会听见碰碰车相撞般的巨响,没想到移动得这么缓慢,也可能是两个人额前的头发太厚,再多碰撞的欲望都被吞吃。张伟没觉出什么,向后退,薛之谦却追上来,向前一凑,亲了他。

  

“今天没涂唇膏啊你?”薛之谦舔舔嘴角,看他,“你这是什么表情,没见过耍流氓的吗。”

  

张伟竟然没跟他应和着开玩笑,他回去原先坐着的地方,岔着腿,没晃。

  

薛之谦想说些什么,被他打断了。

  

“薛,我亲过你吗?对,有一回。就那一回是吗?”

  

“反正这也是我第一回亲你。”他垂着眼睛没看他,“……想再来一回吗。”

  

他们早不是二八年纪,却齐刷刷被这句话弄得羞赧,不是脸红心跳,而是被人窥见私事的难堪。

  

是谁先抱上亲吻的他已经记不得,那阵子时间似乎过得特别快,他们的嘴唇相拥,时间就像雨水似的从他的耳廓边上划过去,噼里啪啦砸在地上,开出花来,砸出血。张伟的手在他的腰上摆放着,死了似的不会动。他摸见张伟肩后的骨头,情欲晚于身躯相碰,他开始想要更多,手搭上了他松垮的裤沿。

  

一只手按住他,张伟突然惊醒似的向后躲闪。

  

就这一下,薛之谦什么都明白了。

  

“所以说没有想好的话最好还是不要轻易开始。谈恋爱跟买东西不一样,淘宝京东能退货,男朋友女朋友分手以后不管因为什么一定都会经历痛苦的,为了解馋去招惹别人,然后再去终止这段感情,这就和为了扎耳洞结果破伤风要颈部以上截肢一样,没道理讲。”

  

薛之谦没有正面回复堂妹,言下之意倒也足够明朗。他对她絮絮叨叨说了一篇话,当中的观点她无意反驳,只有一点好奇:

  

“如果不是截过肢谁会想到这些,一朝被蛇咬变得谨慎很正常,没经历过的人你叫人家未雨绸缪也没有意义啊,是不是。”

  

“如果我有自己的小孩,他到了谈恋爱的年纪我也不会讲这些给他听。这条路我走不通不意味着这条路有问题,有问题的可能是我,到他身上可能就真的八岁领回个小朋友给我,说以后就是他了,爸爸,这是你的女婿,你快点去包个红包给人家,包慢包少了可能我还要被他讲。”他没有笑,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尖,一动,又一动,“这是小概率事件,碰的上是运气,碰不上是常态,我不否定哪一样,只不过越是高标准严要求,这个概率就越小,孤独终老的概率就越大。所以现在的我和以前的我追求的东西就不再一样了。你也一样啊,现在这个小男朋友,二十五岁的你说不准还就真的看不上。但是我跟你讲哦,生活里追求的是一码事,理想里幻想的是一码事,心底里对它最真实、理智的判断又是另一码事。之前我说过的小概率事件对吧,其实我说实在的,这点概率在我这里早就死光了。”

  

“我还是相信爱情,但我也知道它走不长久。人与人这一点感情特别脆弱,玻璃瓶子似的动不动就碎,碎了还扎心。我知道这个瓶子就是这么一个瓶子,也想要它,但你让我信口雌黄相信它能像诺基亚似的防摔抗打,我做不到。”

  

堂妹不再说什么,她把剧本往后翻,拿笔画了长长几道线,写上两句话。薛之谦猜测她应该是写了不到二十个字,因为她很快就抬头了,冒出一句,你记得他们两个是怎么分手的吗,当面就讲了?

  

当面他们一句话也没再说。张伟向后逃脱的动作决定他不可能再待下去,这里是薛之谦的家,屋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薛之谦,让他羞愧,难受,退化成个只知道害怕的小孩。

  

他跑了。当然,看上去要比逃跑体面些,走着,只抱走了来时最轻的行李包,里面装着一件T恤一张纸,T恤在里面只是因为不知道能带些什么,纸上是他给薛之谦写的歌谱,还没来得及拿给他。他忘了带条床单,酒店锃白的床怎么睡,他不知道。

  

下楼的时候张伟没去坐电梯,他是沿着楼梯走的,比电梯慢一些,他以为这能改变什么。没有第二双脚步声在他身后,方才吻他的人就像一下子被发配去了宇宙的尽头,站在楼下,他抬头向上望,看见薛之谦家里的灯还开着。

  

他的心突然就这么被揪成了一团。

  

但他没哭,带着东西临时去找了酒店,住下。在套房里坐着抽了半宿烟,以为自己会失眠,结果凌晨四点还是睡着了,没做一个梦。

  

转天他按照计划爬起来赶飞机,登机前最后看一眼手机,薛之谦发给他一条短信,说,算了吧。

  

他们分手了,差一天没挺过第四个月。

  

“短信?”

  

“短信。”

  

“太怂了吧。”

  

“你不是他。”薛之谦终于还是扛不住闭上了眼,“你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勇敢。”

  

他只是想想并没有出声,堂妹奇怪地看他,摇摇脑袋又去写字。她只以为他是昨夜里没睡好,困了。

  

人这一生要有无数个变化的瞬间,它们总是让人觉得似曾相识。因而有些转折点不如说是在复拓,没有哪一天是不能被重复的,生活就是日复一日的昨日重现。不遑察觉,人事的轮回就随着时间来了,又走了。

  

三十四岁生日的夜里两点,凝固在沙发上的薛之谦明白了自己原本看不清的事实。他的喜欢和张伟的喜欢是不一样的。他的喜欢是哪怕有一分机会也要说出口,而张伟的喜欢是哪怕有一分机会就要死守着不能说。这段感情和人一样,生即是死,从一开始张伟就认定了,并在后续的日子里一遍一遍演示给薛之谦看:“来,看看,咱俩压根不可能”。

  

他成功了。

  

薛之谦不恨他。没有谁恨谁,也说不上遗憾,只是会在睡醒的时候闪过一个念头。

  

床这么大,身边有个人是不是能暖和一点?

  

 

  

 四、辞旧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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